罗兴发发表于2009-12-23 20:11|

读丁聪的漫画像
                                                     •罗兴发•
      丁聪生前是中国最受欢迎的学术期刊《读书》的装帧设计人。《读书》作者都是些中国的知识分子精英，读者群则是置身于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之中。丁聪的漫画像常刊于《读者》，可见丁聪漫画像颇受知识分子的欢迎。
      我们这里所说的知识分子，与平日里人们所说的读过大学拿了文凭就称知识分子在内涵上有些差异。后者说的是以识字多少为尺度的广义称呼，前者是以人文文化内涵为标准的狭义衡量。由于现代大学专业分工过细，电子专业毕业、油画专业毕业，与石匠木匠专业，都只是有了技术知识而已。若果他们自身对哲学、人类社会思想毫无兴趣而且无知，他们则是有专业知识却少人文文化的知识分子。丁聪漫画像，赏爱的则大都是些人文文化知识分子。
      丁聪的漫画像，用画像师的眼光看，无非也是一种技术活儿。但是，为什么丁聪漫画像却受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欢迎，而画像师的画像同广大漫画家的漫画像却不受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欢迎？中国有上万个漫画家，有几人去研究过这个问题？上万的漫画家中，有几人的漫画像能象丁聪漫画像那样受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欢迎？很多漫画家还沾沾自喜、大言不惭、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他们的作品却为什么进不了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眼睛？为什么？
      我们先来认识一下丁聪漫画像。丁聪先生有着坚实雄厚的素描功夫，这种素描功夫是丁聪漫画像的基础。基础什么？把握住描写对象的一切生理特征和精神特征。他的漫画像与他的素描像之间是什么关系？漫画像就是把素描像已经掌握的精神提炼出来。我以前就漫画像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让灵魂出面》，所谓让灵魂出面，就是把人物精神提出来。素描像是写实的，生理特征与精神特征被如实的写下来，便完成了它的艺术目的。漫画像则是把人物的精神特征提出来，以此为自己的艺术目的。精神特征与生理特征在本质上没有必然联系，精神不是由生理特征生出来的，但是，生理特征又是精神的载体，离开了生理特征，便既不是那个人，也不会有那个人的精神。丁聪漫画像把握住了自己的艺术目的与这些辩证关系，所以，你看丁聪漫画像，既是那个人，更是那个人的神。在一幅具体的漫画像里，形与神是个什么关系？形是为神服务的，所以形被增减或被夸张了。丁聪漫画像给人最直观的印象，不在形上搞怪。把话说得内行一点就是：形象丽美，精神彰耀。
      丁聪的素描像是标准的西方式画法，很精致，他的漫画像却是多用中国传统的铁线游丝白描，线条润秀练达，用笔十分简洁。现在就以丁聪自画漫画像为例来具体分析。先生素描自画像，线描精致，很写实，生理五官与精神都表现得很饱满。漫画像生理特征很夸张，画像却很美，尤其强化提炼了精神：自信、乐观、傲然神气。傲然神气，却无狂傲自大；乐观，却不嬉皮笑脸；自信，却不刚愎自用；其性格的和顺诚恳在傲然神气中依然可见；所以，这样的傲然神气中又透出几分幽默，但又很受人喜爱。提神强化的分寸把握得很好。如果提神强化过了格，即使以漫画可以夸张来自辩，未见得能得到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欣赏。丁聪漫画像有这些特点，所以他敢于接受很多学者、文人、艺术家的邀请，为他们作漫画像，当然，其作品也颇受学者、文人、艺术家的欣赏认可。
       如此丁聪漫画像，为什么受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赏爱？
       先说说中国人文文化知识分子。他们深熟中国传统文化，对西方文化又颇有研究，东西比较，更知道中国传统文化滋养着中华民族血液的宝贵性。也就是说，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结构，是由优化了的民族文化与有用的西方文化融合而炼铸成的。中国传统文化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儒学。“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既是儒学的特点，也是中国正统文化的特点。儒学及整个中国正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方方面面的实践总结，是实践学，经验学。不像西方，虚妄的神学统治人的灵魂，渗入政事。中国正统文化是实文化，反对一切虚妄。这一特征，对于中国人文文化知识分子来说，是植髓入骨的。
      《老子》讲“道”是“象常之先”。（《老子•第四章》）这道可不是虚妄啊！是从“象”的“形而上”进一步认识，认识到道的真实存在。道的普遍意义就相当于我们现在听说的精神。古代言辞简洁就叫神。古代中国绘画艺术讲形似与神韵，物质与精神的同时存在，在中国古代绘画里得到了充分的认识。道生一，一生万物，物生神，神主器。中国正统文化对物质与精神的存在及辩证关系的认识，也深深地植入了中国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骨髓中。正因如此，中国人文文化知识分子也不信“乱、力、怪、神（宗教神）”。
       丁聪自己就是人文文化知识分子，他的漫画像就不“乱力怪神”，形象丽美，精神彰耀，用笔润秀，简洁练达，生动活泼。正是这些特征，使人文文化知识分子产生了文化认同。
        能引起文化认同的艺术，必然会产生文化欣赏，文化热爱。文化欣赏与文化热爱，才是高级的欣赏与热爱。人们爱女人，没有几个是出自于理智、价值、文化的思考。人们说男人爱女人很崇高，在生理心理学家那里，可能也会用上“崇高”这个字眼，但与文化认同的欣赏与爱，是有极大区别的。我们相当一部分漫画家的所谓漫画像，那真是“乱力怪神”，以搞怪为能事，五官及肌肉七扯八扭，随心所欲地邪门歪道，既没有那个人的形，也没有那个人的神，也不怕人文文化知识分子见了恶心。可是，这些漫画家还自以为很创造，很才气，很是沾沾自喜，因为有女演员、街头美女、校园美眉对他们OK，很有点击率。女演员是什么？戏子！街头美女？或许肉吧女也未可知？校园美眉？拿了文凭就称文人？凑你点击率的是些什么人？前面已说了，男女之爱未必需要文化欣赏，低级OK，粉丝多多，未必又是文化欣赏。令人文文化知识分子恶心的所谓漫画像，纵然能博某类女眉的OK，也不值得沾沾自喜。丁聪漫画像的文化高级品位，被人文文化知识分子欣赏，根本的原因是文化认同，这才是中国漫画像的典范。
      当文化被市场化之后，市场机器便批量生产变节知识分子、洋奴知识分子、买办知识分子、犬性知识分子、乱力怪神游戏、乱力怪神的所谓艺术、乱力怪神的所谓文化，还以为是从西方引进了“先进艺术”、“先进文化”。丁聪先生却仍然保持他的人文文化知识分子的气节，自己的艺术创作仍然与文人文化知识分子沟通，保持彼此的文化认同，在中国漫画界中是极为罕见的，也是极为珍贵的。丁聪先生虽然去逝了，我们仍然尊重他的文化艺术观，尊重他的漫画艺术。
                                          2009年12月23日